良性生活 | 人体已成为工具的延长

Original 云也退云也退 2022-04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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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体已成为工具的延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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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骑车人用一块黄绸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了起来。他的后脖子露在外边一截，膝盖下面是小腿。他的墨镜跟鼻子和后脑勺长在一起，两手跟车把长在一起，屁股和坐垫长在一起，给他塞一张弓，挂一支箭，他就是一个轮子上的半人马。

我听见他在对着一个我看不见的话筒说话：

“我不为了谁而骑行，我不为了拿冠军，不为了破纪录，也不想追寻什么生活的意义，我不发泄，我也不挑战自己，我骑行，骑行就是骑行，为了骑而骑，我活多久就骑多久……”

他的声音像是从电话答录机里发出来的，节奏很机械。车头插着一面小三角旗，车尾的坐垫后头用封箱带贴着一张黄纸，上边写：“风雨十四年单车八次进藏”。

不是为骑而骑吗？为啥还要告诉别人你去了哪里？倒不如留个姓名电话，万一遗失了车，保不住还会有人给送回来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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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的气候正佳，经过每一个路口的空气都苍劲得很，精神抖擞的女士风衣下摆噼啪作响，卖风车和气球的人，一眼看去简直快要起飞了。民警本来就干练，现在情绪更高，在每一个路口，他们行动敏捷得就跟赶着去投胎一样。

越野骑车人三五成群，猫着腰、撅着屁股，一闪而过，脑袋上色彩鲜艳的帽盔，墨镜化的眼睛，咬住的牙关。他们在路边停下来的时候，就互相击掌，喝水。水壶上的管子很细，他们的嘴部肌肉，因为长期用这样的器皿而变得紧紧的。

但是这年有了一种名叫共享单车的东西。我自以为恋旧，重感情，但从骑上共享单车的第一天开始，我就抛弃了私家车主的身份——把我那辆四五年车龄的单车遗弃了。

我加入了红黄蓝绿的车阵里，这种车，因为能随捡随弃而变得教人依赖。我宁可为了用它来省一些脚力而先付出相当的脚力。比如说，我会走出朝北走出一百米去开一辆单车，然后往南骑四百米到达目的地——而不是直接往南走三百米。它曾有一句广告词叫“听说最近骑共享单车的人都瘦成了一道闪电”，但并不需要这个愿景的刺激，我就会去寻找和使用它。

旧单车立刻就显得很旧，不知何时，它不声不响地、知趣地消失了。它很可能会被改造成一辆共享单车，服务更多的人。科技的力量让人又激动又害怕：我希望我那只逃走了的猫咪被人领养，而不是被改造成一个标本什么的。

二维码不管刷多少遍都那样，生活却是一刷就变新；速度和效率，在一声声顺利的“咔哒”之中得到了保证。但是没过多久，麻烦就来了。当等了十秒钟，听不见“滴滴”声时，或“滴滴”声响，却打不开车锁时，再或是“滴滴”声响起，车锁也打开，然后猛然发现我打开的仅仅是一个锁、而不是包含了锁在内的一整辆车的时候，我就会感到焦躁，甚至迷惘。

车只是工具。工具，一般都认为是“人体的延长”，问题就在于这延长一旦达成，就跟人体长在一起，筋肉血脉都通了；要是出了故障，或者想要割掉它，放弃它，人会感觉各种痛，各种难受。

而跟传统的单车不同，共享单车是建立在使用手机的基础上的。你得先用手机开锁，开了锁，才能骑车。那东西不带在身上，哪怕是个坏锁，你都没有开它的资格。

现在，我就连去一个路口对面的便利店买个早餐，都得解锁一辆单车，仿佛开锁的顺利与否，决定了我是否能买到合口的早餐。某天，我没有带手机下楼，走到路口就想回去。这时，我心里就狠狠地责备自己：“懒啊！走几步又怎么了？一来一回，早餐会馊了吗？”

但随即我还是回去取手机了。因为我想起来：买东西需要付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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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无数的缘由迫使你转向手机——它是更极致、更彻底、植入更深的延长，因为市面上的各种机器、设备、各种服务、这个那个的“码”，都只认得它。当我为了去开一辆单车，而去摸手机的时候，我实际上是借助落实人体的一种延长而去落实人体的另一种延长。

我有时觉得自己像一个事实上的肢端肥大症患者。四肢都肥大，如果四肢有灵，它们大概觉得是我肥大了，多余了。

不过，不用的旧单车会迅速老化、消失，不用的钞票不仅不消失，每次见到它时，我还会觉得它焕然一新了。从小商店的收银柜里拿出来的钞票（我会转账给他们等额的钱款）摸起来肌理分明，看上去色彩鲜艳。也正因此，有些小商店的店家在兑出纸币的时候，要求抽佣。

这就是那一天，我在医院附近遇到的情况。医院是个很容易需要用到纸币的地方，在那里，附近所有的花店、水果店、杂货店的店主，都统一了思想和策略：兑换现金，佣金一律10元。

因为急着换一张20元的票子，我不得不转账了30元。我去解锁了一辆路边的单车，要骑着它回到医院。“滴滴”一响，车锁开了。可是，车框被一只手轻轻地摁住了：有人在我的眼前晃着一块金闪闪的小牌子。

那是个僧人。他穿着一身土黄，笑吟吟的，口中念叨着话，意思是把牌子送我，祝我和我关心的人都健康。

这种面对面但不用收付款的时刻，我觉得值得珍惜，于是收了下来。他紧跟着把一个账本样的东西给我，那上面已写了很多姓名，本子边缘吊着一支笔：施主记名吧，不然恐怕祝福不能送到你这里。